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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其實是相當自以為是的東西，總是盲目自信地認為自己發現了別人發現不了的事而沾沾自喜。很可笑，也很無趣。
所有人都說她喜靜，愛書，氣度自華，連至親也是這樣想，甚至連閨房都特地為她建成了二層的小閣，方便她收藏喜歡的書冊和孤本。
她的世界，從來只有書和墨香。
直到那一天，小樓外的嘈雜的聲響打斷了她的專註。
推開二樓的雕花窗戶，少年俊俏的眉眼盡帶英氣，神采飛揚，唇邊咬著一枝盛放的桃花，身手敏捷地攀著她親手照料的桃樹樹幹，利落得與那個因她突然推開窗嚇得摔下去的頑劣又笨拙的三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書中是有黃金屋，也有顏如玉，但書外也有旭日與春色，微風與花香哦。”少年絲毫不見外地把桃枝遞給她，“走，跟我們去逛，保管你不會覺得無趣。”
是的，她喜靜，足不出戶，沈迷書籍，這一切都不過是覺得外面很無趣。
少年的燦笑如旭日，強勢又突兀地照進她的閣樓，讓她再也關不上那扇窗。
他帶著她放風箏，從來不嫌棄她跑得慢，還教她怎樣才能把風箏放得更高。
他教會她騎馬，當馬跑起來時會興奮地跳著拍掌，讓她跑遠了也能看到他在關註著。
他告訴她京城有趣的地方，給她看有趣的人。
他說，桃子熟了會很甜。
她便承諾，桃子熟了不會再讓三哥偷吃，一定送去給他。
然而次年少年沒等到桃子成熟，便扛著銀槍遠赴漠北。
沒有了光源，她回到了小樓中沈醉書冊的日子，直到那天，小樓窗外再次傳來久違的聲響。
她急不及待地推開雕花窗戶，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被她嚇了一跳，圓滾滾的杏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粉紅色桃子，兩人靜默得有點奇怪。
然後，小姑娘粲然一笑，非常利落地徒手把桃子掰開兩半，把沒有核的那一半丟給她。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半邊桃子，疑惑地偏頭看著那個坐在桃樹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甜。”小姑娘咬著桃子，笑瞇了眼。
鬼使神差地，她咬了一口。清甜的桃汁豐盈了整個口腔，“確實很甜。”
小姑娘問她的名字，她猶豫了一下，說了。
“桃紅柳綠簇春華，真好。”小姑娘搖頭晃腦的樣子很是可愛，讓她難得來了點興趣。
也許是小姑娘燦笑若光，她忽然想要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便問了。
小姑娘皺著好看的眉想了想，不確定地道。
“以前……就算了，現在嘛，大家都叫我姝兒，顏姝兒。”
嚴春華垂眸看著手中的盒子，冷淡的眉目沒有半分觸動。
這是年前她送出的賀禮，如今又送回她手中，她微掀眼簾，問道，“你家姑娘是不喜這份賀禮？”
素秋低垂著頭，恭敬守禮地回道，“姑娘說了，嚴姑娘打開便知道。”
嚴春華纖指微動，盒子應聲而開，裏頭是她之前送出的桃子，但只有半個。琥珀色的眸子驀地輕顫，從來幹凈從容的嗓音竟有一絲微顫，“你家姑娘呢？”
素秋掩下眼中的好奇，回道，“姑娘說，她回來了。”
嚴春華心底一顫，心跳急促有力，拿著盒子的指尖用力得發白。這世間大概只有她聽得懂這句話的含義，她回來了呀。
下一瞬，嚴春華快步越過素秋，跨出待客堂的門檻，越走越快，繡花鞋踢著及地的裙擺。頓了一下，她提起裙擺，罕見地跑了起來。
被留下的丫鬟震驚地看著自家從來鎮定自若的姑娘急得裙擺飛揚，看向同樣驚訝得素秋，“這……雲姑娘是什麽意思？”
素秋柔媚的眸子輕眨，禮貌地抿唇笑了笑。
慌亂的腳步一半是由於太久沒跑動，一半是源於紊亂的心緒。上一次這般不顧儀態，不理下人驚訝的目光如此放肆，已是聽聞那個人墜崖消息的幾年前了。
越近小樓，她越無法控制那種不受控制的恐懼。生怕，是她的自以為是。仿惶，最後依然是失望，一如這些年的夢。
春日的陽光透過花落葉萌的樹枝照射下來，暖洋洋的讓人忍不住舒服地瞇起眼。
急促的腳步聲難得在這座院落響起，隨後突兀地慢了下來。淺綠色的裙擺失了分寸地飛揚，局促的呼吸讓那個胸口發痛，無數次被冷卻的奢望不斷萌芽，促使她腳步不停，直到跨出了寢樓，看到那抹桃花樹下的纖細身影。
一襲淺色流光衣裙的姑娘聽聲轉過身，百褶裙擺輕揚，清麗的面容帶著一貫漫不經心的淺笑，明若點漆的雙眸靈動狡黠，不同於書院的溫雅乖巧，是她熟悉的神采。
“不是說了這樹上的果子都屬於我的嗎？我還提前付了價的，結果好幾年都不結一個，這是坑我呢還是坑我呀？”阿初朝站在不遠處楞楞看著她的人伸出手，笑吟吟地道。
“誰讓你……跑太遠了。”嚴春華擡手順了順頰邊微亂的發絲，顫著聲道。
腳步輕邁，嚴春華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直到伸手便可觸及她的手。
指尖相觸的瞬間，那麽僅屬於她們的記憶仿佛觸動了機關般流轉，兩人眸中閃過一抹恍然。
阿初輕笑著捉緊她柔嫩的手，上前一步給她一個擁抱，“我回來了，小春花。”
“……是春華。”嚴春華下巴擱在她肩膀，輕聲更正。一滴清淚，在醞釀三年多後，終究從眼角滑落。
她唯一的朋友，那個啃著桃子朝她燦笑的人，再次回到了這個世界，她所在的世界。
丫鬟上了茶和點心後便退出了寢房，下了樓，眼中掩不去的訝異與好奇。她伺候姑娘好些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姑娘會客喜盈於色。疑惑的眼神投向同樣候在廳中的素秋，“素秋姐姐，看來我們姑娘在書院交情還挺好的。”
素秋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什麽時候搭上了嚴家這位行走的閨秀教科書，只是她家姑娘都登堂入別人的寢室了，這交情還真算不得不好。
寢室內，嚴春華雙手支頰，探究地細細打量眼前人的臉，好半響才道，“這就是你的原型嗎？”
正在把當年的事和後續都說了一遍的阿初聽到原型這兩個字哭笑不得，“沒錯，這就是本姑娘的真面目，四海八荒第一狐仙。”
“哦，那閣下是青丘白家還是塗山氏？尾巴有幾條？”嚴春華說到最後竟有些哽意，掩飾般揶揄道，“這姿色，仿佛不若從前吶。”
“好看就行，太美遭罪。”阿初對自己長相很滿意，何況她真的不覺得在這個強權統治的世界女人的外貌太盛有什麽好處，寧文梓當年艷冠京師，可有什麽用？下場一樣慘烈。如春華這般姿容僅算得上清秀，但全京城不論男女都不會忽視甚至敬重這個言行舉止皆有名士風骨，周身氣度不凡的姑娘。
“哎呀，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的話嘛。”阿初吃下一塊豌豆黃，才問道。
嚴春華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便箋，提筆寫了幾點。沈吟一下，才擡頭問道，“所以，你意思是當年你靈魂與顏姝兒對換，而江老將軍懷疑你是孤魂野鬼殺了真正的顏姝兒借屍還魂，然後他怕此事敗露牽連江家，便決心要在死前殺了你？”
阿初點點頭，喝了口茶壓下澀意，“他應該一開始就懷疑我不是顏姝兒，因為顏姝兒出生時江氏就曾暗中去信讓他探尋名醫，哪怕多年不曾見過，出生就傻的外孫女也不會因為一個意外就變得聰明伶俐，再說我那時候也懵懵懂懂，沒有掩飾什麽。”
那時候她前事盡忘，還以為自己只是剛剛穿越到此地，又沒有系統這種金手指，連顏姝兒之前是怎樣都完全不知情，說話行事都戰戰兢兢的。進京後不久她就被丟給顧家了，一切都靠自己摸索。那段時間她每天都活得膽戰心驚，盡職地扮演一個不太出格的貴女，也就是後來認識了春華這個極有能耐的大家閨秀才有了喘息的空間。
“難怪一開始便把你交給顧家，而不是留在江家教養。可要殺掉你的話，越不過……”春華瞬間了然，“顧家也知情。”
“對，江老將軍那時都快踏入棺材了，要除掉我肯定要借顧家的手來做這事。不但顧家，當時我還跟舜華臨安他們一起在上書房，太子……也是知情的。”阿初想想也覺得驕傲，當年為了她，大齊最有勢力的年輕一輩都出動了。
她那個與有榮焉的表情讓嚴春華忽然不知道該怎樣說她，只是臉色微凝，頓一下才問，“恨嗎？”
殺她的，是她曾經最熟悉的人。
“誰？我嗎？”阿初指了指自己，皺著眉認真想了半響，驀然釋懷，笑著搖了搖頭，“不。對於他們來說，占據顏姝兒身體的我就是妖孽，借屍還魂的野鬼，他們……並沒有錯。要是讓更多的人知道，後果還不知如何。”
大齊歷代皇帝極其厭惡巫蠱等禁術，這也是江老將軍一開始便求助於顧家的原因。只是，當年她可以不恨，但如今……
腦海裏驟然浮現那個人淺笑的面容，阿初撫著杯盞的手指微動，心緒不寧。
“你說，你是自己跳下崖的？你是知道會跟原本的顏姝兒換回去？”嚴春華說起這個還是有點心悸，那年春狩她沒有去，但臨安回來後變性情大變，又尖銳又敏感，她可以想象到當時場面肯定慘烈。
“怎麽可能？當時我已萬念俱灰，與其被顧先生手刃，還不如自己痛快地結束。”阿初回想起那時其實她也沒想那麽多，只是想甩掉這一切……還好上天也沒耍她。
其後她抄經多年，也算是還願了吧。
嚴春華這回是真的嘆出聲了，這人偶爾不帶腦子的行為著實讓人語塞。轉念一想，春華擡眸打量著她，隱晦地問道，“那如今……你是？”
“嗯？我從出生起便是雲若初，當然，我也知道自己經歷特殊，但也是這個世界一天天成長起來的。只要你不告發我，我便是普通人雲若初。”阿初當然知道春華想確定什麽，擔心什麽，笑著確認道。這世上，估計也就春華知曉並相信她來自異世界了。
唯她知曉的秘密啊……這感覺真不錯。嚴春華滿意地抿了抿上揚的嘴角。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阿初忽然問道，失去那段記憶的她入京後與當年並不十分相似，畢竟過了幾年，她又在漠北和江南磨煉過，長進不少。
“那當然是……我聰明啊，觀人於微。”嚴春華笑著揚眉。
為什麽會註意到她？當然是因為她的眼神與偶爾脫線的行為與當年在她面前的顏姝兒幾乎一樣了。只是當年只在她面前展現的性子，如今光明正大地表露而已。再者，她在藏書閣多番試探，逐步確認，才於去年她生辰送去賀禮。若她真的是當年的姝兒，肯定會知道這個桃子意味著什麽的。
“對了，還沒謝謝你的話本子，是你故意放藏書閣，再算計李夫子提醒我的吧。”她就說李夫子也沒怎麽進藏書閣，怎會知曉那麽多。
“當年你說了來歷後，我就查了一些志怪典籍，發現道教早有肉身與靈魂分離的記載，其中最為人避忌的就是這本傳說為達摩祖先後人親身經歷撰寫的話本，只可惜原作已被燒毀，後續有傳言燒毀前有人抄錄過，我便派人留意了。但尋到前，你便出事了……如今，也算是全了當年對你的承諾。”春華得這本書之前，也不過是懷疑阿初的身份而已。但拿到這本書後，一種執拗便揮之不去。她想要那個能讓她跳脫於這個無聊世界的姑娘，回到自己的身邊。
“小春花，我要是個男的，我一定上你們家提親。”阿初感動地道。這世上除了至親，春華是唯一一個記得她所有隨口說出的祈願並默默為她實現的人。
春華揚眉，這個想法挺不錯的。想起之前隱約的傳言，春華臉色一凝，遲疑地道，“你……和顧先生，是否……”
阿初晃了下神，隨後在對方打趣的目光中擡起了小下巴，雙手叉著腰，不可一世地道，“他心悅於我。”
那驕傲的小表情讓嚴春華細眉輕挑，“是哦，悅你悅到想殺死你了。”
阿初瞬間洩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好半響才擡頭，可憐兮兮地問，“你說，他會不會知道？”
春華能試探出她，固然是她以前在春華面前從不掩飾，但顧思衡與她朝夕相處近三年，哪怕她在他們面前刻意模仿其他貴女，也會有松散的時候。
一想到顧思衡可能認出她，卻又心悅於自己……阿初就覺得脊背發涼，若真是如此，那這人心思也太詭異了……她能駕馭這種人嗎？他的心悅，是真情還是別有目的？
春華也沈默了，她沒怎麽留意顧思衡，也不知道在書院之外他們仍有這麽多牽扯，只是她直覺顧思衡對阿初沒有惡意。“也許，他有疑心過。但……這些事很難去確認，你身份完整，背景清晰，又一直在家人身邊從未分離，只要你別傻得自己承認，就算有人懷疑也證實不了。”
跟她想的一樣。阿初點點頭。
若她孑然一身當然可以直接殺去顧思衡面前問他當年為何如此絕情殺她，但如今她有家人，有家族，不再是當年那個步步驚心的小姑娘，她不容許任何人破壞她至親至愛的家，顧思衡也不行。
“你是希望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嚴春華覺得此事未到需要取舍的地步，顧家的人長於權利中心，心思深不可測，要試探絕非易事。
“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他怎樣。”阿初眼神空洞地低喃。她想要問當年顧思衡為何要殺她，更想問他如今對自己的這份情意是別有用心還是真情實感。只是她不敢賭，不敢問。
“這可不像是你。”嚴春華微笑道，“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覆坐愁。”
阿初噗嗤一笑，也覺得這種糾結非必要。“說的也是。”
“我想辦法去查一下當年的事，這事終究還是有些痕跡的，查起來不難。”嚴春華當年並非沒有查過，只是她並不知道內情，方向不對而已。如今大概知曉，入手便不難了。
“小春花……你真好。”阿初感動的兩眼汪汪，繞過桌子坐在她身邊，抱著她手臂蹭了蹭。“這麽好的你，便宜王家大哥了。”
春華笑容一窒，眸底掠過一抹茫然，“你……覺得這門親事如何？”
昂？阿初擡頭看她，眨了眨眼，“說實話，這門親事不錯的。而且，若不是你點頭，你爹也不會答應。”
嚴家家風好，卻不是迂腐世家，族中不是沒有不出嫁的女子，多數都留在家中教學。春華胸襟見識不遜於男子，才能卓越，留於族中也不是沒有作為的。
“我其實……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只是見過幾次，他……與傳聞不太一樣。”都說王家長公子溫潤守禮，學識淵博卻過於板正，但她卻只覺他眼神溫和包容，談吐並不只是讀書人的清高，甚至對於一些佃農知識也頗為通曉。
“能讓你猶豫已經很了不起了啊。春華的話，無論嫁去哪家只要你願意便能把日子過得很好。”阿初知曉她心中有一個桃花少年，只是如今她已過十八了，還在考慮王家的婚事，必然是跟那個人無緣了。
既然如此，早日往前行也好。
“他……好麽？”春華眸中難得有著迷茫，王家提親她始料未及，原以為自己此生已無心婚嫁，但娘親說起他的時候，自己心中竟有波動。是中秋夜不經意一瞥青年詩社奪魁的意氣風發，還是茶館中驚懼無力時他有力的扶持，還是書齋偶遇他難得稚氣的明亮笑容……曾因那個少年而平息的心緒，隱隱有了萌發的嫩芽，讓她好生迷惑。
她原以為，此生不會再有心動的感覺。
“春華，我支持你的一切選擇。”阿初握著她的手，笑容溫柔堅定，“但我也希望你能獲得世俗的幸福。”
嚴春華的世界太寂寞了，因著天生的才智與後天的孤僻，她一直沈浸在自己和書本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打開過兩次，那個折桃花的少年與闖進來的她。如果可以，阿初希望能夠她能見識這個世界更多的精彩。
“春華，我見過外面的世界了，很美好。所以我不想拘泥於過去，我希望你也能走出去看看，王家大哥才智卓絕，雖囿於權貴卻也有走遍天下的想望，為民請命的本心。他會是一個良人。”
最重要的是，阿初見過王家那位長公子，那並不是一個會由別人左右自己婚事的人，他親自提的親，定然是看中了春華這個人。
“好……我相信你。”春華像是被那雙自信而堅定的黑眸蠱惑般輕喃道。
嗯……其實相信他更好。不過閨蜜嘛，從來不會承認對方的另一半，方才說幾句好話已是極限了。更何況王家還嫌棄她表姐，哼。
“真好，這次我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結交了。以前偷偷摸摸地上來我都覺得自己像采花的渣男，跟無知少女夜會。嗚哇……還是這套蘇繡的絲被，這料子我可太想念了……”
嚴春華看著那個姑娘抱著自己床上的軟枕蹭了又蹭，話題天南地北的不著調，慢慢地揚起唇角，眸中隱有水霧。沒有人知道，這個畫面存於她腦海中三年了，終於能親眼再見。
“歡迎回來，若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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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其實是相當自以為是的東西，總是盲目自信地認為自己發現了別人發現不了的事而沾沾自喜。很可笑，也很無趣。
所有人都說她喜靜，愛書，氣度自華，連至親也是這樣想，甚至連閨房都特地為她建成了二層的小閣，方便她收藏喜歡的書冊和孤本。
她的世界，從來只有書和墨香。
直到那一天，小樓外的嘈雜的聲響打斷了她的專註。
推開二樓的雕花窗戶，少年俊俏的眉眼盡帶英氣，神采飛揚，唇邊咬著一枝盛放的桃花，身手敏捷地攀著她親手照料的桃樹樹幹，利落得與那個因她突然推開窗嚇得摔下去的頑劣又笨拙的三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書中是有黃金屋，也有顏如玉，但書外也有旭日與春色，微風與花香哦。”少年絲毫不見外地把桃枝遞給她，“走，跟我們去逛，保管你不會覺得無趣。”
是的，她喜靜，足不出戶，沈迷書籍，這一切都不過是覺得外面很無趣。
少年的燦笑如旭日，強勢又突兀地照進她的閣樓，讓她再也關不上那扇窗。
他帶著她放風箏，從來不嫌棄她跑得慢，還教她怎樣才能把風箏放得更高。
他教會她騎馬，當馬跑起來時會興奮地跳著拍掌，讓她跑遠了也能看到他在關註著。
他告訴她京城有趣的地方，給她看有趣的人。
他說，桃子熟了會很甜。
她便承諾，桃子熟了不會再讓三哥偷吃，一定送去給他。
然而次年少年沒等到桃子成熟，便扛著銀槍遠赴漠北。
沒有了光源，她回到了小樓中沈醉書冊的日子，直到那天，小樓窗外再次傳來久違的聲響。
她急不及待地推開雕花窗戶，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被她嚇了一跳，圓滾滾的杏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粉紅色桃子，兩人靜默得有點奇怪。
然後，小姑娘粲然一笑，非常利落地徒手把桃子掰開兩半，把沒有核的那一半丟給她。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半邊桃子，疑惑地偏頭看著那個坐在桃樹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甜。”小姑娘咬著桃子，笑瞇了眼。
鬼使神差地，她咬了一口。清甜的桃汁豐盈了整個口腔，“確實很甜。”
小姑娘問她的名字，她猶豫了一下，說了。
“桃紅柳綠簇春華，真好。”小姑娘搖頭晃腦的樣子很是可愛，讓她難得來了點興趣。
也許是小姑娘燦笑若光，她忽然想要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便問了。
小姑娘皺著好看的眉想了想，不確定地道。
“以前……就算了，現在嘛，大家都叫我姝兒，顏姝兒。”
嚴春華垂眸看著手中的盒子，冷淡的眉目沒有半分觸動。
這是年前她送出的賀禮，如今又送回她手中，她微掀眼簾，問道，“你家姑娘是不喜這份賀禮？”
素秋低垂著頭，恭敬守禮地回道，“姑娘說了，嚴姑娘打開便知道。”
嚴春華纖指微動，盒子應聲而開，裏頭是她之前送出的桃子，但只有半個。琥珀色的眸子驀地輕顫，從來幹凈從容的嗓音竟有一絲微顫，“你家姑娘呢？”
素秋掩下眼中的好奇，回道，“姑娘說，她回來了。”
嚴春華心底一顫，心跳急促有力，拿著盒子的指尖用力得發白。這世間大概只有她聽得懂這句話的含義，她回來了呀。
下一瞬，嚴春華快步越過素秋，跨出待客堂的門檻，越走越快，繡花鞋踢著及地的裙擺。頓了一下，她提起裙擺，罕見地跑了起來。
被留下的丫鬟震驚地看著自家從來鎮定自若的姑娘急得裙擺飛揚，看向同樣驚訝得素秋，“這……雲姑娘是什麽意思？”
素秋柔媚的眸子輕眨，禮貌地抿唇笑了笑。
慌亂的腳步一半是由於太久沒跑動，一半是源於紊亂的心緒。上一次這般不顧儀態，不理下人驚訝的目光如此放肆，已是聽聞那個人墜崖消息的幾年前了。
越近小樓，她越無法控制那種不受控制的恐懼。生怕，是她的自以為是。仿惶，最後依然是失望，一如這些年的夢。
春日的陽光透過花落葉萌的樹枝照射下來，暖洋洋的讓人忍不住舒服地瞇起眼。
急促的腳步聲難得在這座院落響起，隨後突兀地慢了下來。淺綠色的裙擺失了分寸地飛揚，局促的呼吸讓那個胸口發痛，無數次被冷卻的奢望不斷萌芽，促使她腳步不停，直到跨出了寢樓，看到那抹桃花樹下的纖細身影。
一襲淺色流光衣裙的姑娘聽聲轉過身，百褶裙擺輕揚，清麗的面容帶著一貫漫不經心的淺笑，明若點漆的雙眸靈動狡黠，不同於書院的溫雅乖巧，是她熟悉的神采。
“不是說了這樹上的果子都屬於我的嗎？我還提前付了價的，結果好幾年都不結一個，這是坑我呢還是坑我呀？”阿初朝站在不遠處楞楞看著她的人伸出手，笑吟吟地道。
“誰讓你……跑太遠了。”嚴春華擡手順了順頰邊微亂的發絲，顫著聲道。
腳步輕邁，嚴春華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直到伸手便可觸及她的手。
指尖相觸的瞬間，那麽僅屬於她們的記憶仿佛觸動了機關般流轉，兩人眸中閃過一抹恍然。
阿初輕笑著捉緊她柔嫩的手，上前一步給她一個擁抱，“我回來了，小春花。”
“……是春華。”嚴春華下巴擱在她肩膀，輕聲更正。一滴清淚，在醞釀三年多後，終究從眼角滑落。
她唯一的朋友，那個啃著桃子朝她燦笑的人，再次回到了這個世界，她所在的世界。
丫鬟上了茶和點心後便退出了寢房，下了樓，眼中掩不去的訝異與好奇。她伺候姑娘好些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姑娘會客喜盈於色。疑惑的眼神投向同樣候在廳中的素秋，“素秋姐姐，看來我們姑娘在書院交情還挺好的。”
素秋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什麽時候搭上了嚴家這位行走的閨秀教科書，只是她家姑娘都登堂入別人的寢室了，這交情還真算不得不好。
寢室內，嚴春華雙手支頰，探究地細細打量眼前人的臉，好半響才道，“這就是你的原型嗎？”
正在把當年的事和後續都說了一遍的阿初聽到原型這兩個字哭笑不得，“沒錯，這就是本姑娘的真面目，四海八荒第一狐仙。”
“哦，那閣下是青丘白家還是塗山氏？尾巴有幾條？”嚴春華說到最後竟有些哽意，掩飾般揶揄道，“這姿色，仿佛不若從前吶。”
“好看就行，太美遭罪。”阿初對自己長相很滿意，何況她真的不覺得在這個強權統治的世界女人的外貌太盛有什麽好處，寧文梓當年艷冠京師，可有什麽用？下場一樣慘烈。如春華這般姿容僅算得上清秀，但全京城不論男女都不會忽視甚至敬重這個言行舉止皆有名士風骨，周身氣度不凡的姑娘。
“哎呀，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的話嘛。”阿初吃下一塊豌豆黃，才問道。
嚴春華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便箋，提筆寫了幾點。沈吟一下，才擡頭問道，“所以，你意思是當年你靈魂與顏姝兒對換，而江老將軍懷疑你是孤魂野鬼殺了真正的顏姝兒借屍還魂，然後他怕此事敗露牽連江家，便決心要在死前殺了你？”
阿初點點頭，喝了口茶壓下澀意，“他應該一開始就懷疑我不是顏姝兒，因為顏姝兒出生時江氏就曾暗中去信讓他探尋名醫，哪怕多年不曾見過，出生就傻的外孫女也不會因為一個意外就變得聰明伶俐，再說我那時候也懵懵懂懂，沒有掩飾什麽。”
那時候她前事盡忘，還以為自己只是剛剛穿越到此地，又沒有系統這種金手指，連顏姝兒之前是怎樣都完全不知情，說話行事都戰戰兢兢的。進京後不久她就被丟給顧家了，一切都靠自己摸索。那段時間她每天都活得膽戰心驚，盡職地扮演一個不太出格的貴女，也就是後來認識了春華這個極有能耐的大家閨秀才有了喘息的空間。
“難怪一開始便把你交給顧家，而不是留在江家教養。可要殺掉你的話，越不過……”春華瞬間了然，“顧家也知情。”
“對，江老將軍那時都快踏入棺材了，要除掉我肯定要借顧家的手來做這事。不但顧家，當時我還跟舜華臨安他們一起在上書房，太子……也是知情的。”阿初想想也覺得驕傲，當年為了她，大齊最有勢力的年輕一輩都出動了。
她那個與有榮焉的表情讓嚴春華忽然不知道該怎樣說她，只是臉色微凝，頓一下才問，“恨嗎？”
殺她的，是她曾經最熟悉的人。
“誰？我嗎？”阿初指了指自己，皺著眉認真想了半響，驀然釋懷，笑著搖了搖頭，“不。對於他們來說，占據顏姝兒身體的我就是妖孽，借屍還魂的野鬼，他們……並沒有錯。要是讓更多的人知道，後果還不知如何。”
大齊歷代皇帝極其厭惡巫蠱等禁術，這也是江老將軍一開始便求助於顧家的原因。只是，當年她可以不恨，但如今……
腦海裏驟然浮現那個人淺笑的面容，阿初撫著杯盞的手指微動，心緒不寧。
“你說，你是自己跳下崖的？你是知道會跟原本的顏姝兒換回去？”嚴春華說起這個還是有點心悸，那年春狩她沒有去，但臨安回來後變性情大變，又尖銳又敏感，她可以想象到當時場面肯定慘烈。
“怎麽可能？當時我已萬念俱灰，與其被顧先生手刃，還不如自己痛快地結束。”阿初回想起那時其實她也沒想那麽多，只是想甩掉這一切……還好上天也沒耍她。
其後她抄經多年，也算是還願了吧。
嚴春華這回是真的嘆出聲了，這人偶爾不帶腦子的行為著實讓人語塞。轉念一想，春華擡眸打量著她，隱晦地問道，“那如今……你是？”
“嗯？我從出生起便是雲若初，當然，我也知道自己經歷特殊，但也是這個世界一天天成長起來的。只要你不告發我，我便是普通人雲若初。”阿初當然知道春華想確定什麽，擔心什麽，笑著確認道。這世上，估計也就春華知曉並相信她來自異世界了。
唯她知曉的秘密啊……這感覺真不錯。嚴春華滿意地抿了抿上揚的嘴角。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阿初忽然問道，失去那段記憶的她入京後與當年並不十分相似，畢竟過了幾年，她又在漠北和江南磨煉過，長進不少。
“那當然是……我聰明啊，觀人於微。”嚴春華笑著揚眉。
為什麽會註意到她？當然是因為她的眼神與偶爾脫線的行為與當年在她面前的顏姝兒幾乎一樣了。只是當年只在她面前展現的性子，如今光明正大地表露而已。再者，她在藏書閣多番試探，逐步確認，才於去年她生辰送去賀禮。若她真的是當年的姝兒，肯定會知道這個桃子意味著什麽的。
“對了，還沒謝謝你的話本子，是你故意放藏書閣，再算計李夫子提醒我的吧。”她就說李夫子也沒怎麽進藏書閣，怎會知曉那麽多。
“當年你說了來歷後，我就查了一些志怪典籍，發現道教早有肉身與靈魂分離的記載，其中最為人避忌的就是這本傳說為達摩祖先後人親身經歷撰寫的話本，只可惜原作已被燒毀，後續有傳言燒毀前有人抄錄過，我便派人留意了。但尋到前，你便出事了……如今，也算是全了當年對你的承諾。”春華得這本書之前，也不過是懷疑阿初的身份而已。但拿到這本書後，一種執拗便揮之不去。她想要那個能讓她跳脫於這個無聊世界的姑娘，回到自己的身邊。
“小春花，我要是個男的，我一定上你們家提親。”阿初感動地道。這世上除了至親，春華是唯一一個記得她所有隨口說出的祈願並默默為她實現的人。
春華揚眉，這個想法挺不錯的。想起之前隱約的傳言，春華臉色一凝，遲疑地道，“你……和顧先生，是否……”
阿初晃了下神，隨後在對方打趣的目光中擡起了小下巴，雙手叉著腰，不可一世地道，“他心悅於我。”
那驕傲的小表情讓嚴春華細眉輕挑，“是哦，悅你悅到想殺死你了。”
阿初瞬間洩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好半響才擡頭，可憐兮兮地問，“你說，他會不會知道？”
春華能試探出她，固然是她以前在春華面前從不掩飾，但顧思衡與她朝夕相處近三年，哪怕她在他們面前刻意模仿其他貴女，也會有松散的時候。
一想到顧思衡可能認出她，卻又心悅於自己……阿初就覺得脊背發涼，若真是如此，那這人心思也太詭異了……她能駕馭這種人嗎？他的心悅，是真情還是別有目的？
春華也沈默了，她沒怎麽留意顧思衡，也不知道在書院之外他們仍有這麽多牽扯，只是她直覺顧思衡對阿初沒有惡意。“也許，他有疑心過。但……這些事很難去確認，你身份完整，背景清晰，又一直在家人身邊從未分離，只要你別傻得自己承認，就算有人懷疑也證實不了。”
跟她想的一樣。阿初點點頭。
若她孑然一身當然可以直接殺去顧思衡面前問他當年為何如此絕情殺她，但如今她有家人，有家族，不再是當年那個步步驚心的小姑娘，她不容許任何人破壞她至親至愛的家，顧思衡也不行。
“你是希望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嚴春華覺得此事未到需要取舍的地步，顧家的人長於權利中心，心思深不可測，要試探絕非易事。
“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他怎樣。”阿初眼神空洞地低喃。她想要問當年顧思衡為何要殺她，更想問他如今對自己的這份情意是別有用心還是真情實感。只是她不敢賭，不敢問。
“這可不像是你。”嚴春華微笑道，“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覆坐愁。”
阿初噗嗤一笑，也覺得這種糾結非必要。“說的也是。”
“我想辦法去查一下當年的事，這事終究還是有些痕跡的，查起來不難。”嚴春華當年並非沒有查過，只是她並不知道內情，方向不對而已。如今大概知曉，入手便不難了。
“小春花……你真好。”阿初感動的兩眼汪汪，繞過桌子坐在她身邊，抱著她手臂蹭了蹭。“這麽好的你，便宜王家大哥了。”
春華笑容一窒，眸底掠過一抹茫然，“你……覺得這門親事如何？”
昂？阿初擡頭看她，眨了眨眼，“說實話，這門親事不錯的。而且，若不是你點頭，你爹也不會答應。”
嚴家家風好，卻不是迂腐世家，族中不是沒有不出嫁的女子，多數都留在家中教學。春華胸襟見識不遜於男子，才能卓越，留於族中也不是沒有作為的。
“我其實……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只是見過幾次，他……與傳聞不太一樣。”都說王家長公子溫潤守禮，學識淵博卻過於板正，但她卻只覺他眼神溫和包容，談吐並不只是讀書人的清高，甚至對於一些佃農知識也頗為通曉。
“能讓你猶豫已經很了不起了啊。春華的話，無論嫁去哪家只要你願意便能把日子過得很好。”阿初知曉她心中有一個桃花少年，只是如今她已過十八了，還在考慮王家的婚事，必然是跟那個人無緣了。
既然如此，早日往前行也好。
“他……好麽？”春華眸中難得有著迷茫，王家提親她始料未及，原以為自己此生已無心婚嫁，但娘親說起他的時候，自己心中竟有波動。是中秋夜不經意一瞥青年詩社奪魁的意氣風發，還是茶館中驚懼無力時他有力的扶持，還是書齋偶遇他難得稚氣的明亮笑容……曾因那個少年而平息的心緒，隱隱有了萌發的嫩芽，讓她好生迷惑。
她原以為，此生不會再有心動的感覺。
“春華，我支持你的一切選擇。”阿初握著她的手，笑容溫柔堅定，“但我也希望你能獲得世俗的幸福。”
嚴春華的世界太寂寞了，因著天生的才智與後天的孤僻，她一直沈浸在自己和書本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打開過兩次，那個折桃花的少年與闖進來的她。如果可以，阿初希望能夠她能見識這個世界更多的精彩。
“春華，我見過外面的世界了，很美好。所以我不想拘泥於過去，我希望你也能走出去看看，王家大哥才智卓絕，雖囿於權貴卻也有走遍天下的想望，為民請命的本心。他會是一個良人。”
最重要的是，阿初見過王家那位長公子，那並不是一個會由別人左右自己婚事的人，他親自提的親，定然是看中了春華這個人。
“好……我相信你。”春華像是被那雙自信而堅定的黑眸蠱惑般輕喃道。
嗯……其實相信他更好。不過閨蜜嘛，從來不會承認對方的另一半，方才說幾句好話已是極限了。更何況王家還嫌棄她表姐，哼。
“真好，這次我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結交了。以前偷偷摸摸地上來我都覺得自己像采花的渣男，跟無知少女夜會。嗚哇……還是這套蘇繡的絲被，這料子我可太想念了……”
嚴春華看著那個姑娘抱著自己床上的軟枕蹭了又蹭，話題天南地北的不著調，慢慢地揚起唇角，眸中隱有水霧。沒有人知道，這個畫面存於她腦海中三年了，終於能親眼再見。
“歡迎回來，若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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